月夜的天空蓝而且深邃,足以藏匿亿万年间的故事。萤火虫还在乡野明灭时,有箫声悠然,袅袅若心香升起的一缕轻烟。树梢以及竹影的摇曳,也许并不是因为风,是我追忆的思绪在拂动。
一晃已经半个多世纪过去,兰馨始终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之一。某一时刻,或许因为一段老宅往事,或许因为几段音乐,她那个名字会倏忽之间出现在我往事的天幕。仿佛我再呼唤一次,那个才三四岁的身影又会欢快地向我奔来,她愿意跟我这个大两岁的叔叔玩。
偶有回乡,我常去看看逐渐废弃的老宅,捡拾一些往事的碎片。宅沟已经半荒,衰草掩映、淤底渐露。而老屋前的水桥,至今还横卧在一汪浅水之上,那是我父亲后来用钢筋混凝土翻建过的。之前这水桥,不过由几根烂木头拼接支起,桥面湿滑且松动,以至年幼的我曾不小心一头就栽倒在水下,差不多被淹死。后来听说是我小脚的奶奶,突然就冲出了屋子,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而下,把我又捞回了人间。
但是水桥,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小孩,始终有着无可阻挡的吸引力。那时的宅沟还水波粼粼的,春天一来,水桥两岸桃红李白,蜂飞蝶舞,半高的芦青与茭白共生且茁壮。水下不时有鱼虾游动,还有孵化不久的成群蝌蚪,如乌云般翻滚涌动在水面。我永远好奇于那些小蝌蚪在干什么,它们整天在“云团”中钻进钻出,莫非那里边有很好玩的事情?于是我经常拿着一些瓶子、一只篮子或脸盆,蹲守在水桥上,希望在它们的靠近后一网打尽,把它们弄到我家大水缸里。
那样的时刻,兰馨或就常常跟在我身边。只是兰馨的五官长相,我真记不起来了,毕竟在一起时她也小,我也小。倒是记得那次落水以后,奶奶会经常搂着我说:心肝!你要再落到沟里,奶奶来不及知道怎么办?我隐约懂得奶奶话里的意思,就默默看着不远的水桥。水桥对面,有我家的一块菜地,也有菜地外边来狗伯伯的家。夏夜,当所有的景物都变成剪影的时候,来狗伯伯就会坐在他家的门槛上,吹那支长长的凤凰箫。随着箫声,又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出现在菜地及篱笆上的藤曼间,忽高忽低,飘近又飘远,仿佛寻觅着什么。我奶奶说:那些萤火虫,原来都是地上人家的孩子,在水里淹死了,所以变成了天上的小星星。他们就是想回来找自己的家,找自己的爸爸妈妈,但是爸爸妈妈都不认得他们了!
奶奶这几句话,真把我说伤心了,我听了直想哭。而来狗伯伯的箫声,却如穿过时空裂隙的风一样,婉转而悠扬,至今还在我灵魂深处不经意响起。比如我想到老宅、想到兰馨的时候。
兰馨住在里宅,就在我家草屋的后面。因为也有一小块菜地和篱笆隔着,我必须从前门出去绕过穿堂,进了里场心才能到她家。那天我去找她的时候,堂兄他们正好都出去了,就兰馨自己坐着小矮凳在看护她一岁不到的妹妹。通常兰馨看见我,总是会兴奋地喊我一声“小伯伯”的,我想,她那天也一定叫过我。但是我却无心与她一起看护她妹妹,一转身又出门下了水桥。
她家的水桥比我家的结实得多,是石头桥面。水桥对岸有茂盛的篾竹,也有很高的大树,夏天的树荫隔着不宽的沟面漫遮下来,十分清凉。而此时的水沟里,那种成群的黑色小蝌蚪已经不见踪影,偶有几只黄狗头小鱼,在清浅的沟沿懒洋洋地趴在自己的小窝里,不停歙动着嘴巴。我知道这小鱼逃跑起来非常敏捷,是极难抓住的,因此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。果然,我又在水桥桩边发现了一只小东西,它像蝌蚪一样有个椭圆形的身子,尾巴长长,浑身有褐色的花纹,个头要比蝌蚪大几倍。我不知道这是青蛙的幼体,以为它就是一种鱼,而且这鱼在尾巴根还有两只小脚,也不划动,就栖附在水桥桩的苔藓边上,呆呆的。
我兴奋极了,大叫:“兰馨、兰馨,快拿一只大碗来,这里有一条长脚的小鱼!”
兰馨应该是听到了,可是没有立刻下来,她是否在犹豫要不要离开看护着的妹妹呢?我真不知道!其后的一段记忆,已经有点凌乱,我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自己又上岸跑了,并且没有再回去,却到别地方玩去了。
大概不久以后,我堂兄嫂夫妻俩在外做完事回家,只见小女儿独自坐在两张凳搁起的木门板上哭,就是不见大女儿兰馨。于是他们急了,一边喊,一边四处找,最终发现就在自己家水桥脚下,兰馨已经静静地沉在了水底。
唉!……
兰馨被天上的星星收去了,她由此成了我们老宅上最短暂的记忆。
算起来,那年兰馨才四岁。
后来的日子,我有时会想: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,兰馨会不会也要掉下水去?如果她掉下了水桥,以我六岁的年龄,能不能把她救上来?抑或,我可以跑回去叫我奶奶?想着想着,我幼时溺水的感觉,又莫名其妙地清晰起来:“轰”的一下,这声音不知从何而至,四面八方都有。再是一片绿光,无前无后,我拼命划动双手都无济于事。噎水,噎水,叫不出声来……
彼时,来狗伯伯的箫声,又仿佛像月光一样在老宅的夜空流动起来。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,在微风里明灭着,从天外飘然而至。
这个世界,兰馨的名字已经不再被人提起,但是,她毕竟来过。(END)
居一隅
2023年12月24日星期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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